背德者1990【25】-钭江明的财新博客-财新网

BY 肖星

有一天夜里，我甚至梦见我为女友的死悲伤地流泪。我在梦里重新回到我生活过的校园。是星辉迷蒙的夜晚，校园里没有一个人。我忽然想起女友为我写的诗，“星星流出我的眼睛”，感到悲伤难抑，泪水已无声息地流淌在我的脸颊。

在这个梦之前，我一直以为我并没有对女友的死负担太重。而那天梦中醒来之后，我感到枕巾冰湿冰湿的，像深秋还未供暖时的梦遗一样难以忍受。我回想着梦境，琢磨着我为什么在梦中那样缠绵悱恻地哭泣，与我所鄙视的感伤故事中的小白脸儿毫无二致。而事实上，我当初听到女友的死讯时，更多的感到震惊、惋惜，而不是悲伤。在心里还颇有些不以为然，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自杀。是为我吗？那不是太荒唐了吗？

我猜想过女友自杀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给她回信，然而这只使我惋惜她未免过于脆弱了。她一定这样揣测，我对她的信感到尴尬，觉得是个包袱，因此干脆不复她信。她在一种失恋（尽管她早已认为自己“失恋”了，然而我的不回信才成为她最终使这一事实确定的证明。不过如果她没有自杀，她可能会一直寻找下去，不愿将这一事实确证下来。这正如一个被判死刑的人，尽管知道注定要死，他还是在临刑的前一分钟，幻想着突然有什么意外，例如大赦，例如过去曾听说的，荒诞不经的劫法场）的绝望情绪中自杀了。而实际上，我并没有过这样诀绝的想法。相反，我想象着我们因身处两地，而不必为失去两人之间的空间而过虑。互相通信，倒可能建立起一种有空气的朋友关系。之所以没有给她回信，是因为我被派到外地接受入职培训，又顺便回了趟家，陪母亲呆了一段时间。回到深圳以后，她的几封信已满身灰尘地呆了两三个月。我读着她的信，有时感到写得那样精彩，以至于我把它当成了与我无关的文学读物。不过更多，我感到的还是大学时期，她拼命挣扎于其中的东西，阴郁多疑焦虑怨恨充盈于字里行间。有时她使自己忍耐着，用着幽默的语调；有时她又按捺不住爆发了，骄傲地讥讽我。可接着她又为自己的失态道歉，深深自责……信中几乎展示了她的每个侧面，仿佛是个难得的人类心灵标本。我几乎像是在研究她，计划回一封相当长的，切中肯綮的信。这样想时，我似乎成为一个长者，感受到教诲别人指点迷津时那种微醺的快意。既因为自己好像比别人高明而自得，又因为“牺牲”了自己的时间来为他人服务而有一种自我崇高感。然而在落实这种想法时，我又感到十分棘手和尴尬。我不自觉地拖着，心想她既已等了很久，就不必在乎多这几日。而我可以把问题想得更透一些。我像是要做文章似的，有意识记一些笔记，准备在回信中用。这时，我收到了女友的遗书。

第二天，我就接到从深圳来的电话，是同班的另一个女生打来的。她说：

“肖星，xx，她……”

她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。我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她继续说着什么我也都不知道。我只是等她说完，把话筒挂了。很多事情尽管已有预兆，可它们的发生还是令人震惊不已。我昨天收到女友的遗书时，尽管吃惊，却有些不肯相信她真会死。我认为她也许像许多人一样，只希望进行自杀的形式，而并不意图走向死亡。她也许会本能地小心些，使自己的自杀被人发现，以便有抢救的机会，这封遗书只是使我决定得立即写信给她了。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她真的，死了。

停留在我脑子里的一个突出的想法却是，也许她本来没有真的要死，可没想到弄假成真。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，这样想是很卑鄙的，即便事实真是如此。可我阻止不了这种想法。我大概是用这种想法来帮助自己放松一下吧。房屋倒塌时，你尽管明知会被砸着，可还是忍不住要做一个跑的动作。我在头脑混乱之中本能采取的第一个行动，就是为自己辩白：我没有什么责任。而且我在恍惚之中，却也凭着本能的力量缜密地推理，得出可以安慰自己的结论。我根本没有心思来评价自己的行为卑鄙与否，何况我一向把庸俗看作比卑鄙更难以容忍的品质。我拒绝像我鄙弃过的那样，用泪水、忏悔与自责来变相地安慰自己。那太可笑了。好比人们讥刺披麻戴孝的儿女们痛哭流涕，当初却虐待他们的父母。我便也可以由同样的理由而受到嘲笑。我拒绝提供这样一个被嘲笑的机会。

可是在那天的梦里，我梦见我哭了，甚至可能十分后悔。我本以为我可以从容地经过女友之死的路口，走我自己的路。我从梦中的情景却看出我自己始终未能放下心灵的重负。我一直强制自己不表现出来的，在梦里却表现了出来。嘲笑之于人身，像是一种宿命，我竟是逃避不了。我想我不如在虚拟的情境中重新经历一次与女友在一起的那段生活，也许此后会真正的解脱出来。

【待续】

《1990年代的爱情 • 背德者1990》连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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