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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比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更适合川普赢了以后的美国了(或者说,所有分离的世代中分离的人群)。当所有的人站在鸿沟的两边,互相斥责甚至暴力相向时,李安创作的这部电影,企图邀请观众跃进鸿沟。

可惜的是,李安的邀请显然没有得到太多响应。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在美国得到的评价不高,烂番茄网站在首映后的新鲜度仅为17%,即使到了现在也才48%。IMDB综合评分也只不过7.3。李安这部讲述伊拉克战争士兵的作品几乎冒犯了所有(美国)人。对于热爱美国式英雄主义的人来讲,他们一定能够透过比利·林恩的眼睛真切地看到来自伊拉克平民(乃至士兵)的痛苦与恐惧,清楚地感受到电影对“人民”对“爱国情怀”的冷淡;而电影同样没有呼应反战的和平主义者的期待,主人公比利·林恩最终选择重返战场,并对着他的战友们情不自禁地发出“我爱你”的煽情告白。

李安就是李安,他并不想去说一个政治主题,他从来都不想。在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里,李安还是像他以前那样,去说人性的问题。一如经典的李安式表白: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玉娇龙(《卧虎藏龙》),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(《断背山》),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猛虎(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),李安这回其实在说,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(PTSD-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)比利·林恩。

一、跳进鸿沟

“这很怪异,有些人在表扬你生命中最惨的一天”。比利·林恩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,却被人们视为他最荣耀的一天。这句台词一经从这位在庆典典礼上时常走神的英雄口中说出,李安的想法也就基本明了了。

当一个饱经伤痛的伊战士兵回到他的家,回到他的家乡,回到他的祖国,他却发现没有人真的理解他。把他奉为英雄的人不能真正体会他在这个战争中受到过怎样的创伤,一边赞美景仰他一边“逼”他重返战场;而反战者,即使是深爱着他的亲人,却也把他视为一个践踏他国的战争机器,而不能真正理解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。如果足够自省的话,我们或许能感觉得出来,比利林恩在这怪异的一天里见到的就是我们:把儿子视为英雄的父母,执着要将弟弟从屠杀战场拽出来的姐姐凯瑟琳,美丽的啦啦队基督徒女孩菲姗,粗心的公关,打不完电话的经纪人,记者,运动员,看客,工人,老板(一个蛮有趣的发现:球队老板与川普颇为神似)……每个人都在鸿沟的自己这边望着这群士兵。

而士兵,在鸿沟里。

站在鸿沟两边的队伍似乎都没有错,但他们却迫使在战场上既赢得荣誉也获得创伤后遗症的比利·林恩们,留在了鸿沟里。我们以为自己才是对的,却不仅完全无法理解他们,还把他们重新赶回了战场。这群从残酷的战场上侥幸求生回来的士兵,面对和平的人民却说:“在他们杀了我们之前,我们回去那个安全的地方,回到战争。”真是再讽刺不过了。

李安通过大量的主观镜头邀请我们钻进了主人公的眼睛里,就像是邀请我们进入到鸿沟里,真正地来到比利·林恩们身边。(这真是不可能,有谁敢/愿意跳进去?这样一条深刻的鸿沟!)说起来,李安真是狡猾,120帧的新技术既是一个尝鲜的噱头,又真的提供了异样清晰的身临其境感。我们得以第一次跟随电影里的人物一同迷茫,走神,近似于地抛开自己的成见,与他们感同身受,跌入鸿沟。

来到鸿沟里,我才更清晰地觉察我们已经太习惯于表态站队,划清界线了。社交媒体取代传统媒体成为主流传播方式后,这种情形明显加剧。“回声室效应”让我们只听得到我们完全同意的声音,从而与意见相左的人渐行渐远。挺川普的和挺希拉里的,“真性情的”和“政治正确的”,LGBT还是“正常的”,信仰耶和华的还是信仰基督的,抑或信仰安拉或佛佗的……我们把界线划在别人与自己之间,让它成为地上的一道道鸿沟。其实这并不是人类史上的新鲜事,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就有一个人,他来到这个世界本来是为了填平人间的鸿沟,却被那个时期的一群“回声室效应”受害者送上了十字架。群众在高呼,把他钉在十字架上。他说的却是:“你们的仇敌,要爱他!恨你们的,要待他好!”因为“日头照好人,也照歹人;降雨给义人,也给不义的人。”

人们很容易忘记,不管站在鸿沟哪一边的人,都同是人。即使他是一个散布仇恨言论的人,他也仍然是人。一个人生病,那么整个人类也都有了病。一个人的损失,是整个人类的损失。如果我们企图切除的不是它而是他或她,不是肿瘤而是罹患肿瘤的人,那么对于人类而言,就不可能因此获得康复。一个人的塌陷,就意味着整个人类大陆损失了一块,不管是多么微小(哪怕是不义)的一块。

被鸿沟两边的人撕扯的比利·林恩,终于还是选择回到鸿沟里,回到他的战友中间。至少,他们一同沦陷着并愿意继续一起沦陷,一同经历着并愿意继续一同经历恐惧以及挣扎。一个富有意味的细节是:片中有两次渲染“我爱你”的对白,皆发生在这群士兵们中间。在亲爱的姐姐和一见钟情的爱人那里,爱却无法由衷说出。两个关键的女性人物凯瑟琳和菲姗,一个激烈地反战,以致于当面失言批判他只是参与了一场糟蹋别人国家的战争;一个视他为英雄,根本没有想过他离开战场的可能性。比利拥抱了她们,却只好叹一声“这不公平”,不得不离开她们。只有回到同样也要返回战场的伙伴们中间,他才寻求得到接纳。“我爱你”这样看似基情突兀的表白,却是这一小群孤独受伤的灵魂唯一能够彼此拥有和给予的安慰。

爱是什么?爱就是向对方倾倒,愿意放弃自己的成见,试图去体会对方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需要。如果对方身陷鸿沟,爱就意味着跳进鸿沟里,来到他/她的身边。

李安邀请我们跳进比利·林恩们的鸿沟,我想,他是在企图邀请我们去爱。

二、在烟火中失魂落魄

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究竟算是一部反战的电影吗?这似乎不应该成为问题。我很意外,有不少评论者会认为比利·林恩选择重返战场的结局就意味着在电影在肯定主人公的选择,意味着比利·林恩终于完成了心灵的成长。这样的评论似乎让这个结局发生之前的一切展示都失去了意义。

借助比利·林恩的眼睛,影片细致地呈现了在战争中忍受惊吓和屈辱的伊拉克百姓,以至孩子充满恨意的眼神。在一个特别突出120帧的存在感的情节里,李安刻意让比利·林恩杀死的伊拉克士兵死在观众眼前。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死。在死亡的那一瞬,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,他的血真实地溢出来。士兵与士兵的肉搏,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去了正义与邪恶的区分(尽管其实是可以分得出来的,但是当把他们抽象出来之后,你只会看到两个因为恐惧而极力挣扎的人)。血流之时,正义与邪恶的区分已经没有意义了。一个恶人死了,也是整个人类的损失。除非你是一个嗜血的人,是一个忘记了自己是人类的人,是一个战争机器,那么你可以对这些血流出来无动于衷。

哪怕你是正义的行刑者。

所以当烟花猛然起来的时候,比利·林恩们却误把灿烂的烟火当成炮火,误以为自己身处战场,惊慌失措。作为一个观众,我也就在此时被他们的痛苦所摁倒。局外人各怀心事,而只有这一群伤痛中的渺小的人,在典礼散场后无人理会,无处容身。这场战争也仅只对于他们来说,才“不是故事,它是真实生活。”所以到结尾的时候,他们只好重申--在内部重申--“我爱你”,因为他们已经被战争改变,并且跌落在故乡断裂的鸿沟里,唯有相互取暖。

比利·林恩说,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。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因为心灵成长而发出的告白?对错都已没有意义,这一群在烟火中失魂落魄的人,最终却不得不重聚一起,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,忍受更多的战争创伤。班长Dime早已看透这个结局。当比利·林恩在纠结中吞吞吐吐问他时,他冷静地说,“我们除了战场,没有地方可去。”这的确也算是一种成长吧,但难道不是最令人悲哀的成长吗?

要说反战,没有比这么痛心地呈现这样痛心的真相更有力量的了。表态有何意义?比利·林恩们回到战场。那里纵然残酷,但竟然构成了吊诡的庇护所。

三、我爱你

尽管李安跟比利·林恩应该一样,面对信仰仍然犹疑。(菲珊第一次对比利开口,就急切地问他,你信基督吗?比利这样回答:“哦,不。我还在摸索。可能我还没有达到那样的能力。”)但他看人的方式蛮像耶稣,既不留情又很深情。

比利·林恩与菲珊初次相见时,李安会既敏感地拍出她宣示信仰时那种隐隐约约的kitsch感,又怜惜地赞美她热爱中的天真;而当比利告诉凯瑟琳决定重返战场时,李安在让姐姐脱口说出那句残忍刺痛的道白时,又让主人公与她以和解动情的拥抱作为告别。又比如,班长“蘑菇”在树下向比利·林恩布道的场景大概是电影里最美的画面,而李安却也不会忘记让留下来的班长Dime温和地揶揄“蘑菇”的那一套说教。士兵受到了无名看客轻浮的调戏之后施行报复,李安同样也通过高清晰技术让他的脸在重扼下真切地变得通红,报复由此不再令观众感到愉悦。不留情地揭开伪饰,随之又温和谦卑地呈上理解的目光。这不是所谓东方的中庸之道,而恰恰是源于西方文明的精神奠基--爱。

重新回到结尾,比利·林恩情不自禁地对战友们说道,“我爱你。”战友们亦一一回应:“我爱你。”这一再重复的“我爱你”竟然像是两千年前那位被钉十字架的人与别人一段对话的重奏。(对,其实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了他的名字,他就是上帝的儿子耶稣。)耶稣复活后,重新找到门徒彼得。他没有说其他的,却反反复复问了彼得三遍:“你爱我么?”彼得亦回答了三遍:“是的,我爱你。”

重要的话说三遍。当李安在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里一再不厌其烦地重复“我爱你”,我想这就是李安所表的态了:

我爱你。

文章原题为:李安:“我爱你!”——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休息》的表态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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钭江明

钭江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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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年代最后一批毕业生。最长的职业经历是在南方都市报(1998-2008)10年,然后进入杂志领域,担任《时尚先生esquire》执行主编。以前写电影观后感比较多,现在的固定写作只有每月一篇卷首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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